认识费老完全是一次偶然。记得那是在2009年的冬天,那一天很冷,还在读硕士的我去系里收发室取邮件。当时中文系还在五院,院里有个窄窄的通道,通道里老师们的邮箱紧挨着,而学生的邮件就集中放在地上一个纸盒子里,和老师们的信箱相邻。我正低头寻找的当儿,看见一位老先生走进来,很敦厚的样子。抬头看看不认识,我就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找我的邮件。找到了,便直接去了收发室。
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缘分的吧。那一天,我不知怎么就突然问起了费老。我问负责收发邮件的赵老师,我们系的费振刚老师还会来取邮件吗?他退休很久了吧?我从来没见过他。赵老师说,来啊,费老师每周都来取邮件呢。我又问,那他什么时候过来呢?很想见一见他。赵老师就不说话了,看着我直笑。我不解,问她为什么笑?赵老师指指我身后说,你回头看谁来了?我转身一看,刚才的那位老先生正笑微微地、慢腾腾地走进来。原来他就是费老!我高兴极了,说费老师,我也姓费呢。他说,好好。我又说,费老师,天这么冷,您怎么不戴围巾?老人家就呵呵地笑,说不冷不冷。我解下我的围巾,要给费老围上,费老笑呵呵地说,我习惯了,你自己围自己围。就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就和费老认识了。可能因为是“本家”的缘故,当年还是硕士生的我,没有见到大学者的紧张,也不拘谨,就像是见到家人一样亲切自然。
后来,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又认识了费老的夫人冯月华老师。慢慢地,交往便逐渐多了起来。大概半年后,费老和冯老师一起飞赴加拿大暂居。在这期间,我时而会写信给费老,报告一下我的学业情况。硕士毕业之际,论文答辩被评为优秀,我很开心地给费老写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了冯老师的回复。
你好冬梅。
我从遥远的加拿大问你好,也带去费老师和我对你论文通过并获优秀的热烈祝贺!
我们6月13日出发到古巴加勒比海旅游,昨天(6月20日)回来。今天打开邮箱,收到包括你在内的4封邮件;发现你正是6月13日写来的;已过1周多了,才得以回信给你,请你原谅。暂至此。
过几天费老师给你写信。
愿你愉快!
冯月华
(我现在是21日晚上10点半已过,你则应该是22日中午12点半已过,对吗?)
邮件里,冯老师发了几张他们在海边的留影,照片里费老剃着光头,穿着花衬衫,让我一惊,毕竟之前看到的费老都是很“古典”的形象,于是回信笑称新形象“一点也不古典文学”。第二天又收到费老的回信。
冬梅:
两封来信都读了。祝贺的话,冯老师替我说过了,不再重复。我只想说,学术的路长得很,愿你以此为新的起点,走好每一步。我们的老系主任杨晦先生总是教育他的研究生,要努力向高峰攀登,不要被路边的野花小草吸引而放慢甚至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我愿将他的这些话转赠给你。你看到照片了吗?剃光头、买花衬衫,还有花泳裤,都是我自己选择的。问道时,冯老师表示积极支持。旅游时,我不是古典文学教师,而是观光客,要放松心情,放浪形骸,才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大自然中,不是更可笑吗?
费振刚
6月22日
信中费老转述的杨晦先生的这段话,我一直记得,并经常鞭策自己。费老夫妇的邮箱是两人名字的拼音合写,邮箱也是两人共用,费老打字不便,有时候就由冯老师回复。有好几回,我写了一封信,冯老师回复了,第二天她又想起天气情况或是别的什么事,就又另写一封过来,问我情况如何。这样的信件往来,所谈都无关要事,但在这个过程中,费老和冯老对晚辈后生的宽厚相待和真诚关心,每每让我感动不已。
后来,二老回国,我们的邮件往来少了,有事或打电话,或当面聊天。和费老聊天,他会提及自己,但更多的是谈论社会现象。费老说,在他那一级的100多名同学中,他只是排30名左右的“二流”学者之一。在汉赋的领域里是后学不能避过的,但一流的学者还是要数孙玉石他们。他自己,更擅长做学术的组织工作。这显然是过谦了。
费老1955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读书期间就和同学们一起编写了一本《中国文学史》,史称“55级文学史”,而后又亲历《中国文学史》从集体编写到专家学者主编的修订过程。到了“蓝皮文学史”之际,他和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并列为主编,可谓年少成名。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几十年里,作为老师,他诚恳待人,用心育人;作为学者,他在汉赋研究领域成就卓著,有《全汉赋》《全汉赋校注》等多种著作;作为曾经的中文系领导,他秉持初心,坚守学术传统正道。费老从来都是谦逊的,从不夸耀自己。
谈及社会现象,当我对百家讲坛的《论语》热表示反感时,费老说,这种现象反映了大众对知识的渴求,一定程度上也帮助大众接触到了传统文化,有值得肯定之处。但是,对于《论语》的解读,是可以有多个角度的。谈及读书,费老说,纸质的书接触久了,会让人有灵气,有情感,写出来的文章也不一样,所以他不爱上网——说到我心里去了。
有一次,我去费老家中拜访,他送给我他新出的书,签名有点歪歪扭扭的,是左手签的。因为生病,右手行动不便,他就用左手一页一页地给我翻出了未删节版的文稿,郑重地交给我。站在书架旁,他指着一大摞书告诉我,什么时候想看,就过来拿。
费老夫妇是高中同学,两人相识、相伴几十年。冯老师年轻时聪明灵秀,追求者很多,但是她偏偏选择了不善言辞的费老。聊天的时候我说,冯老师,为什么不把您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呢?一定很有趣、很感人吧!她笑着说:“我绝不会把我的爱情公之于众的。”我身边不乏各种爱情故事的浪漫上演,可是,最美的正是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安安静静地爱一个人,不为世界知晓,也不愿世界知晓,藏在心底,自己知道,对方也知道,并且珍惜,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冯老师虽然年事已高,但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每每让我自叹弗如。她常会问我一些小问题,比如怎么用博客、用微博、用微信之类的。有时候为防止遗忘,她还把我讲的一一记在本子上。其间,她不断地表示惊讶,说我懂好多,并向我表示感谢。
和冯老师熟悉了以后,我和她便常常谈心。小到外出旅游见闻,大到人生观、价值观等的困惑,还有感情上的小波澜也会和她分享。每次,冯老师都会给我耐心温和的建议。有一阵因为家事,我常常做噩梦,心中忧虑不安,跟冯老师讲了后,她回复我好长一段话。她说:“难为你了!我心也不安,对你也牵挂。对于梦境一向有‘顺’‘逆’两种相反解读,或曰好梦即好兆,噩梦即噩兆;或反之:好梦即噩兆,噩梦即好兆。我不懂所谓解梦。我也不相信任何‘解梦’‘占卜’‘占梦’之说,如同我不相信‘算卦’‘算命’……我的态度是,不必太看重梦见了什么,梦见什么都无关宏旨,不必在意,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让梦境干扰自己甚至是折磨自己;尽快地摆脱、消除夜梦带来的不适和精神负担。大度一些,超脱一些。愿你生活得愉快,学习也愉快,添加一些文体活动,有益于身心健康。你以为然否?”这番话温暖又体贴,让当时情绪困顿的我感动不已。
平常,冯老师一直笑说费老老实,性格温和,是个好人。费老的确是个好人。从校园里的保安,到校园外的书店小老板,都是他的朋友。读博时,有一次,我接到冯老师的电话,跟我说他们的一个保安朋友想考研究生,希望我能给予一些指点,然后给了我那个保安的电话。原来,那个小伙子要考古典文献学方向的研究生,他和费老也是在校园中偶然认识的。还有一次,一个朋友的朋友来北大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请我帮忙考试期间带他到食堂吃饭。聊天中得知,他也和费老相识,原来费老退休后远赴广西任教,经常关照校门口他家的小书店,并鼓励他进一步读书求学。
费老2002年从北大中文系退休后,赴广西大学梧州分校(梧州学院前身)任教,和从事中文教学的几位老师一起为该校创建了中文系。费老早就注意到我国在教育资源分配上存在的不平衡现象,在梧州学院的教学生活让他对此感受更深。他充分利用各种渠道为学生们争取尽可能多的教育资源,把几十年的藏书无偿捐给了梧州学院,还邀请他的老朋友谢冕、侯学超、黄修己教授给学生授课或做讲座。
为了解学生们的思想和学业状况,费老经常邀请各个班级的学生代表一起到家里座谈,鼓励他们:“个人无法改变客观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要有所为,也要有所不为。我们不可以随波逐流,不可以同流合污,不可以趋炎附势。我们要努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可懈怠,要不断充实自己、完善自己,以期更好地服务社会,回报亲人。”
费老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赢得了学子们真心的爱戴。后来的北大学子们,虽然没有机会亲聆费老讲课,但依然敬重费老,就像初入校园的我一样。有一次,我陪费老夫妇去系里取邮件,在五院遇到一个小伙子,很年轻。他远远地看见费老,就鞠躬致意:“费老好!”费老笑着问:“你认识我?”小伙子说:“当然啊,我们都知道费老!”
近几年,费老身体欠佳,常年在东北老家休养。2018年,北大120周年校庆期间,费老回京。那天,我带着已经五岁的孩子,陪费老夫妇一起在校园散步。行至西校门银杏树前时,发现有人偷拍我们。一问,原来是位摄影师,他说他很敬佩费老,看见白发苍苍的冯老师和活泼天真的孩子一起散步的画面,他觉得特别美好,忍不住就端起了相机。得知缘由后,费老笑着说,没关系,谢谢你给我们拍摄“全家福”。他特意叮嘱我留下摄影师的电话,让他回头把照片发给我们——因缘际会,我和这位摄影师如今也成了朋友。感谢他为我们留下最美好的一刻。
和费老夫妇认识十余年,他们既是我的先生,也是长辈,对我这个普通的学生和后辈,既给予了精神上的鼓舞,又给予了生活上的关心。一年年地,我成长了,成熟了,而他们也慢慢老了。前几日给冯老师打电话,冯老师感慨道,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我听了心中很是伤感。因为疫情,短期内很难去东北看望他们了。在此,遥遥地祝愿,祝愿敬爱的两位先生平安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