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4日，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争爆发。俄罗斯是世界主要的能源生产国和第一大能源出口国，战争爆发后，美国、英国、欧盟和七国集团等对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的经济、金融、军事和外交等方面的制裁，其中能源制裁是重点，俄罗斯也实施了一系列的反制裁，全球能源市场大幅度波动，作为世界最大的能源消费国和进口国，我国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俄罗斯与乌克兰战争爆发一周年之际，中国能源报记者王林对我进行了采访。以下，是本次采访内容的完整稿。
王林：俄乌冲突迎来一周年，国际能源市场在此期间经历了剧烈的动荡。如何定义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的全球能源形势？剧烈动荡的全球能源市场有哪些显著的特征？
王能全：俄罗斯是世界主要的能源生产国和第一大能源出口国，在全球能源市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欧洲国家高度依赖进口能源，尤其高度依赖进口俄罗斯的天然气、石油和煤炭。战争爆发之后，美国、英国、欧盟以及七国集团等对俄罗斯实施了包括能源在内的一系列制裁措施，俄罗斯也进行了相应的反制裁，过去一年里这些制裁和反制裁的行动，导致了全球能源市场的剧烈动荡。
对于过去一年多里的全球能源形势，不同的机构和专家学者们都有自己的认识和定义。早在2021年9月23日，我就撰写并发表了“从正陷入能源危机的欧洲看到的…”一文，首先提出了能源危机正在欧洲爆发，并将蔓延全球的看法，后有媒体对我和其他两位学者进行了专题采访。2022年，我撰写并发表了多篇文章，持续并深度跟踪、分析在俄乌战争冲击下，越演越烈的全球能源危机。到2022年10月底，国际能源署在其官网上，专门列出了一个“全球能源危机”的网页，从五个方面较为深入地分析了这场能源危机，并将其称之为“第一场真正全球性的能源危机”。
个人认为，在俄乌战争的冲击下，2022年的全球能源市场，发生了自20世纪两次石油危机之后，最严重、最广泛和影响最深远的全球性能源危机，其最突出的特征有三个：一是石油、天然气和煤炭三大全球能源贸易商品的价格，都涨出或阶段性的或历史性的高位，其中，石油价格历史性地第三次越过了每桶100美元的水平，并创下了2014年之后的最高年度均价；天然气和煤炭价格，均创下了历史最高价格。二是持续高涨的能源价格，引发了全球性通货膨胀。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2022年世界平均消费物价指数增长8.8%，达到21世纪以来的最高全球通胀水平，其中美国、欧盟国家等的通胀为几十年来之最。三是美国、英国、欧盟和七国集团等能源消费及进口国，俄罗斯作为能源出口国，均将能源作为制裁或反制裁的领域及手段，自第一次石油危机中的“石油武器“之后，能源武器在21世纪再次成为国际外交舞台的政策选项和重要手段。
王林：俄乌冲突以来，能源危机在全球范围愈演愈烈，很多国家将“能源稳定和安全供应”列为重要的议题。您如何看待本次俄乌冲突中表现出来的能源安全问题？
王能全：正如我们上面谈到的那样，2022年全球能源危机的三大主要特征之一，就是无论是能源消费、进口的一方，还是能源生产、出口的另一方，均将能源作为武器，用于对对方的制裁或反制裁的手段，从而将能源安全问题无情地摆在世界各国，尤其是能源消费和进口国面前，凸现了保障能源稳定和安全供应的重要性以及迫切性。
作为世界第一大能源出口国，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出口数量均为世界第一，煤炭出口数量为世界第三，欧盟进口的约46%煤炭、41%天然气和27%的原油来源于俄罗斯，其中天然气的进口量约为1550亿立方米，原油的进口量约为每天250万桶原油，成品油的进口量约为每天100万桶。因此，从俄乌战争爆发伊始，欧盟就着手应对俄罗斯进口能源的停止供应问题。2022年3月25日，欧盟与美国签署“美国和欧盟委员会关于欧洲能源安全的联合声明”；5月18日欧盟委员会发布“重新赋能欧盟：为欧洲提供廉价、安全和可持续的能源”，7月20日发布“为安全过冬节约天然气：欧盟委员会提出减少天然气需求计划，为供应削减做准备”，9月14日和10月18日又分别推出了紧急干预措施，以解决能源价格高企和减少欧盟公民的能源账单，打击能源价格高企确保供应安全。从结果看，欧盟这些措施都是非常有效的，2022-2023年冬季欧盟国家没有发生天然气供应危机，天然气价格跌回战争爆发前的水平。
有别于20世纪两次石油危机中的石油安全问题，本次俄乌战争中，让我们看到了能源安全问题非常有趣的另一面，即不仅仅能源消费、进口国存在并面临严峻的能源安全问题，能源生产、出口国同样面临着非常严峻的能源安全问题。通过进口替代、控制消费和行政干预，欧盟较为有效地应对了2022-2023年冬季的天然气供应，而作为出口国的俄罗斯，面对美国、英国、欧盟和七国集团等的禁止能源进口制裁措施，失去了自己最大和最传统的能源出口市场，而且出口的原油和成品油居然被限制最高价，使自己的能源出口收入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这些都是过去不敢想象的。因此，俄乌战争一年多里的残酷事实告诉我们，不仅仅能源消费、进口国存在着能源安全问题，能源生产、出口国同样也存在着能源安全问题，即出口市场的保障和能源出口价格的市场化决定。这样，进入21世纪之后，能源安全问题的实质和表现形式，比过去更加复杂和丰富。
王林：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化改变了全球能源市场的贸易格局，尤其是石油、天然气和煤炭，随着俄罗斯在油气煤市场被美欧国家“驱逐”，这一年来石油、天然气和煤炭贸易格局变化的特征有哪些？这些特征会否成为未来一段时间大宗商品市场的常态？
王能全：确定如此，一年来的俄乌战争，深刻地改变了全球能源市场的贸易格局，这应该是这场战争对全球能源市场最直接的，也可能是最持久的影响。
因为地缘的原因，从20世纪50、60年代开始，通过大规模建设原油和天然气管输系统，前苏联逐渐成为欧洲国家最主要的原油和天然气供应来源，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保持了欧盟、英国等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的主要出口来源国地位，从而使得国际石油和天然气市场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这也就是多年来、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我们经常看到俄罗斯与欧盟国家之间有关石油、天然气管道问题的由来及其原因。俄乌战争爆发后，欧盟国家通过禁止进口等制裁措施，俄罗斯也因反制欧盟、英国等的制裁，包括天然气贸易在内，双方之间煤炭、石油贸易逐渐并到2023年初事实上基本停止，每天吸收250万桶原油、100万桶石油产品和年均155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欧洲市场消失，数千亿美元建造的气田和管网已经废弃。有专家形象地指出，俄罗斯在50周内，摧毁了其50年建立起来的欧洲能源市场。
俄罗斯失去欧洲这个最大的、也是最传统的能源出口市场的结果，就是被以美国、非洲和澳大利亚等填补了空间，其中美国获取的欧洲天然气石油市场份额最大。2022年，为了替代俄罗斯管输出口可能的下降，欧洲国家液化天然气进口大幅增加了60%以上，美国成为欧洲液化天然气的最大供应国，出口量从2140万吨增至5300万吨以上；2021年，美国是欧洲国家第三大石油进口来源国，到2022年第三季度已上升第二位。2021年12月，美国对欧洲的原油出口为每天109万桶，一年后的2022年12月增加至每天169万桶，为两年来的最高水平。连距离遥远的澳大利亚，也向欧洲供应液化天然气，2022年11月28日，首艘来自西澳大利亚的液化天然气船停靠鹿特丹港，航行距离长达约1.1万海里（约合2万公里）。
目前，俄罗斯的能源产品被“驱逐”出欧美国家，特别是欧盟，其主要原因是在战争的环境下，欧美国家出于能源安全和外交政策考虑而采取的行动。如果单从市场因素考虑，是不经济的，这一改变是不会长期持续的。不过，正如我们前面讨论过的那样，自20世纪两次石油危机之后，俄乌战争将能源安全问题无情地摆在世界各国面前，如果这场战争不能很快结束，如果世界能源进口和出口国之间不能重拾信任，那么，全球能源市场贸易格局的改变，将会持续较长的时间。
王林：俄乌冲突报爆发的这一年来，我国油气能源市场发展情况如何？这场地缘冲突对我国造成了哪些冲击和挑战？给我国能源安全、经济发展等带来了哪些启示？
王能全：2022年，面对战争冲击下越演越烈的全球性能源危机，通过油气行业自己艰苦的努力，我国的油气市场平稳有序地运行，石油天然气供应保障稳定，油气行业较好地保障了我国经济社会的平稳发展。其中，尤其需要指出的是，2022年我国国内石油天然气产量均创下佳绩，提升了油气的自给能力。根据国家能源局的数字，2022年，我国原油产量达2.04亿吨，时隔六年重返2亿吨的大关，天然气产量约2200亿立方米，年增产量连续6年超百亿立方米，油气行业牢牢地守住油气战略的安全底线，以国内油气增产保供的确定性，较好地应对了剧烈动荡的2022年全球能源市场的高度不确定性。
不过，也应该看到，由于新冠疫情等多方面的原因，2022年我国炼油和石油进出口出现了与国内油气生产相反的变化。其中，原油加工量下降到6.759亿吨，同比减少3.4%，不仅跌破了7亿吨的大关，而且基本跌至2020年的原油加工量水平，为2000年以来的首次；继2021年之后，我国原油进口再次减少，下降到5.083亿吨，比2021年减少了427万吨，比进口最高年份的2020年大幅度减少了3370万吨；成品油出口连续第三年减少，跌破了6000万吨大关，下降到5369万吨，比出口最高年份的2019年减少了1315.7万吨。
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世界最大的能源进口国，剧烈动荡的全球能源市场和持续上涨并保持在高位的能源价格，也对我们产生了较大的冲击，2022年我国能源进口量减价升的现象非常显著，我国也为俄乌战争间接地付出了代价。根据海关总署的数字，2022年，我国进口原油5.08亿吨，同比减少0.9%，进口金额为2.435万亿元，同比增加了45.9%；进口天然气1.09亿吨，同比减少9.9%，进口金额为4682.87亿元，同比增加了30.3%；进口煤炭2.93亿吨，同比减少9.2%，进口金额为2854.63亿元，同比增加了22.2%。
我国是世界最大的能源消费国和最大的能源进口国，其中石油进口对国际市场的依赖超过70%，天然气进口依赖约45%。我们认为，持续一年来的俄乌战争对我国能源安全和经济发展的启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一定要分散并多元化我国进口石油天然气的来源，不能对任何国家形成进口依赖；二是，密切关注并跟踪分析全球能源形势的变化，在充分发挥市场机制的基础上，必要时通过立法和行政干预等多种手段，确保国内能源供应和市场的稳定，将全球市场能源价格波动对我国经济社会的影响减少到最小。
王林：在您看来，今年国际石油市场、国际天然气市场的发展趋势分别是什么样的？是否会继续受到俄乌冲突的波及？
王能全：认真分析俄乌战争爆发以来一年里的全球能源形势，我们认为，从能源价格的角度，其最直接的影响，发生在2022年2月11日至3月8日的约一个月时间里，抬升了国际石油价格约每桶45美元。此后，在国际能源署、美国等大规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抑制下，尤其是美国、欧元区等世界主要经济体大幅度持续加息，以及新冠疫情的冲击，全球能源价格持续回落，石油天然气价格在2022年底和2023年初回落到战争爆发前的水平。因此，可以说，俄乌战争对全球能源价格的影响，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就基本结束，全球能源市场重回供需基本面决定的格局，进入2023年以来近两个月时间里的国际石油和天然气市场形势，非常充分地再次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正如我们前面谈到的，俄乌战争改变了全球能源市场的贸易格局，依据地缘便利，从最优经济效益出发的全球能源贸易体系，让位于能源安全的考量，在这场战争不能尽快结束，在世界主要能源进口和出口国不能重拾信任之前，我们认为，这一改变将会较长时间存在。作为世界最大的能源进口国，我们应全面、系统并深入地分析研究，这一贸易格局的改变，给我们带来的影响，努力将不利的冲击减少到最小。
2022年，我们见识了所有可以想象到的事件，对全球能源市场进行了轮番的冲击，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爆发的欧洲最大的这场地面战争。我个人认为，除非这场战争规模进一步扩大，除非再出现比这场战争更大的危机，否则，这场战争对全球能源价格的影响基本过去。我们衷心地希望，这场战争应尽快结束，让饱经苦难的人们重回和平安宁的生活，让全球能源市场重回稳定，让能源在疫后和战后的世界经济重建中更好地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说明：本次采访的主要观点，发表于2023年2月24日的中国能源报，标题为“王能全：能源安全形势比以往更复杂和丰富”，这里刊发的是采访内容的完整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