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协定》达成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头部企业制定了碳中和目标。两年多来，我见到许多地方政府、企业动辄宣称零碳：零碳园区、零碳交通、零碳建筑、零碳产品、零碳工厂等等，一时“零碳+”竟成时尚。
去年下半年以来，也许是对“零碳+”的审美疲劳，也许是对热闹背后的隐忧，国际和国内碳圏都开始了反思和大讨论，其中涉及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漂绿。我在以下几期文章中会持续讨论这一话题，今天就先以编译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开启。
今年1月，英国《卫报》发了一篇几千字的雄文，题为：90%的雨林碳抵消项目毫无价值。此篇报道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后续各方反应值得观察。这篇文章的中文由我编译。《卫报》对Verra的批评，译者不予评论，只是把这种争论客观呈现，供大家思考。
Verra生产的“幽灵碳汇”
根据最新的一项调查，由世界最主要认证机构（指的是Verra）核证的林业碳汇，一直被迪士尼、壳牌、Gucci等大公司使用，但这种碳抵消可能毫无价值，且会加剧全球气候变暖。
在快速增长的自愿碳抵消市场上（20亿美元规模），Verra标准被广泛使用。仔细研究其认证过的相当一部分项目后发现：超过90%的雨林碳汇（很多公司普遍使用这种碳汇），有可能是“幽灵碳汇”，无法带来真正的减碳。
众多国际知名企业购买的碳汇实际都有问题。它们有的给自己的产品贴上“碳中和”的标签，有的告诉顾客尽管乘坐飞机、安心购买新衣服或享用某些美食，根本不用担心这种消费会加剧气候危机。
对于这些碳汇有效性的质疑从来没有停止过。
为此，《卫报》联合德国的《时代周报》及一家从事新闻调查的非营利机构SourceMaterial，进行了长达9个月的调查。我们的调查主要基于一些关于Verra雨林碳汇的科研项目。
调查还对科学家、圈内人士和土著社区进行了数十次实地采访和报道。尽管Verra极力反驳了这项调查的结论，但企业依靠碳抵消作为其净零战略的合理性还是遭到了强烈的质疑。
Verra位于美国华盛顿，开发和管理着气候和可持续发展方面的一些最有影响力的标准，包括核证碳标准（VCS）。目前为止，VCS已经签发了10亿个核证碳单位（1单位相当于1公吨温室气体排放量）。全球自愿碳减排量的四分之三出自VCS标准，他们的雨林保护项目又占了其签发的碳减排量的40%。雨林保护是《巴黎协定》发布前就已创建的项目类型，旨在为生态保护筹措资金。
Verra反驳说这些科研项目的结论有误，并质疑了其计算方法。他们强调，自2009年以来，由于他们的努力，为森林保护工作争取到几十亿美元的资金支持。
我们的调查有如下发现：
1）只有很少一部分雨林项目有证据显示减少了毁林。基于上述科研项目的发现以及我们进一步的分析，其产生的94%的碳汇对气候变化毫无益处。
2）根据2022年剑桥大学的研究结论，Verra项目将森林遭到威胁的程度平均夸大了400%。
3）Gucci、Salesforce、必和必拓、壳牌、易捷航空、Leon快餐（英国主打健康食材的快餐品牌）以及珍珠酱乐队（Pearl Jam）等数十家公司和团体购买了Verra核准的雨林碳抵消，并用以发布其环境声明。
4）项目存在人权问题，至少其中有一个项目存在此问题。《卫报》访问了位于秘鲁的一个旗舰项目，期间看到一条视频，显示当地居民的房子被森林公园的警察和护林员用电锯和绳子推倒，居民们还提到了强制驱离以及与公园管理方的紧张关系。
现状“让人大失所望”，后果“细思恐极”
为了评估碳汇（的有效性），几位记者分析了3份科学研究报告。这几项科学研究都是用卫星成像技术核查了若干REDD+森林碳抵消项目。虽然已经有一些科学研究在审视碳抵消项目，但这三项研究却是少有的运用了严谨科学手段，来测算“被避免的毁林数量”。
碳汇的开发和运营机构运用Verra规则，预估他们的项目大约避免了多少森林砍伐，这些估算经Verra许可的第三方评估，如得到核证则被认定为碳汇，各公司可以购买并用来抵消自身的碳排放。
比如，开发机构如预估他们的项目将避免100公顷的毁林，他们就可以用Verra认可的计算公式将其转化为40,000吨的等量二氧化碳减排量，前提是在浓密的热带雨林中没有砍伐。计算公式会根据栖息地和其他因素而稍有变化。这些减排量随后就会被一家公司买走，用以完成他们的碳减排目标。
来自两组不同机构的科研人员，一组来自国际机构，另一组来自英国剑桥，查看了若干Verra批准的项目，约占Verra批准所有87个在运营项目的三分之二。他们没有评估一些缺乏足够信息的项目，以防止不公正。
来自国际机构的两份研究显示Verra批准的29个项目中只有8个有可靠证据支持其可以避免毁林。
记者们随后又对这些项目进一步分析，对比了项目预估的减排量和科研人员提供的测算结果。分析表明项目产生减排量的94%其实是不应该被批准的。
21个项目毫无气候效益，7个项目实际产生效益要比用Verra系统计算的结果少52%-98%，其中1个项目实际效益比批准的减排量高出80%，这些就是我们调查出来的结果。
剑桥大学团队则单独审视了40个Verra项目，发现其中一些项目确实阻止了森林砍伐，但其所占面积极小，4个项目贡献了四分之三的森林保护。
记者们同样对这个结果做了进一步解析。其中的32个项目可以拿Verra声称的减排量和剑桥的研究做对比，我们发现项目的毁林基线假设被夸大了400%。其中3个马达加斯加项目质量不错，对减排量数据的可靠性贡献很大，但若除去这几个项目，剩余项目至少注水950%。
这些研究运用了不同的方法，关注了不同时期的项目，项目所处阶段也不尽相同。研究人员坦言没有一种研究模型是完美的，他们的研究也有瑕疵。但在数据方面，大家基本都认定上述这些Verra核证的项目普遍缺乏有效性。
两份研究报告已经通过了同行评议程序，另一份也已经发布并预备印刷。
然而，Verra激烈反驳了以上结论，声称科学家们使用的方法并不能反映实地情况，而这些情况恰恰能说明Verra核准减排量和科研人员估算值的差距。
Verra说他们的项目在当地面临特殊的风险，标准化的方法很难量化这样的风险。他们与顶尖的专家一道，持续改进他们的计算方法，以确保这些方法能获得科学界的一致认可。Verra还缩短了项目的风险报告周期，希望能将之前不可预见的因素考虑进来，比如博索纳洛当选为巴西总统。Verra还表示，他们已经将科研人员的一些测算方法纳入到他们自己的标准之中，但他们认为这些方法不太适合雨林项目。
罗宾·历克斯，Verra主管法规、政策和市场的高管，告诉《卫报》：指责Verra认证的REDD+项目产生的碳汇90%为无效，这种说法根本不成立。这篇文章的结论仅仅建构在2个不同团队的3篇研究报告上，而且他们用自己的方法只评估了一小部分项目。我们将很快发布我们自己的完整评估结果以正视听。”
“这篇文章诟病的Verra的REDD+方法论，自2021年起就已经得到重视，并开始修正。我们对“避免非计划砍伐”的森林碳汇测算方法论进行了整合，并采用了新的“管辖权分配”的方法。同时，项目基线现在需要每6年复评一次，以前是10年一次。”
“Verra已经认证了超过1,500个碳项目，这些项目由第三方审核员评估了好几万次，并为南方国家的乡村地区筹集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有力支持了他们应对气候变化和保护生态环境。这种量级的融资方式建构在强大的标准和方法论的基础之上，而且我们会与全世界的政府、科学界和当地社区合作，持续改进这些标准和方法论。”
Verra对使用“合成控制”算法特别不感冒。上述国际研究机构挑选了几个类似区域作为毁林测算的参照系。Verra觉得这种方法不靠谱，因为这种测算方式忽略了项目开展前的状况。他们认为应该将项目与其他真实存在的地方做对比（就像Verra的操作一样），而不应以假想场景做参照系。但国际机构的研究人员反驳了Verra，认为其曲解了他们的研究工作：他们研究中的参照区域真实存在，其森林砍伐率与Verra项目所在地的水平相当。而剑桥的研究团队则根本没有使用“合成控制”算法。
“我曾经作为一名审核员，核查过巴西亚马逊的这些碳汇项目。当我开始分析时，就想搞清楚我们是否可以真的相信他们的森林砍伐的预测数据。分析中使用的证据表明——不单是通过“合成控制”算法得到的结果——这些预测数据根本不可信。我也希望现有的系统能够有效帮助保护雨林，但首先我们得承认这个系统存在问题，”泰勒斯·韦斯特说道。他是这家国际机构发布的研究报告的首席作者。
艾琳·希尔斯是该研究的共同作者，同时也是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的教授。她坦言研究的结论令人“大失所望”，其后果“细思恐极”。和其他几位研究人员一样，她呼吁雨林保护的筹资方式亟待变革。
“森林保护主要是保护生物多样性，同时也是维持当地的生态系统服务。我希望看到森林保护也能够切实用来应对气候变化。如果如法实现，就有点可怕，因为我们减排的希望又落空一些。”
自愿减排市场处于十字路口
大卫·库姆斯是剑桥大学森林生态学的教授，是上述剑桥大学研究团队的成员，也是研究Verra“阻止森林滥伐项目”的资深作者，这些项目共40个，都处于5年以内的项目早期。他仔细看了《卫报》的结论，表示他们团队预估的森林碳汇与Verra核准的量确有很大差距。
“很明显我们的计算结果和他们数据库中的结果不太一致，这必须引起大家的重视并需要进一步调研。我想从长远来讲，我们需要一套适用于所有保护地并被各方认可的通用方法论，”
茱莉亚·琼斯，班戈大学教授、上述研究的共同作者，认为世界正处于十字路口，无论是为了保护热带雨林，应对气候变化，还是扩大碳市场，我们得尽快修正我们计算减排量的方法。
“这真不是什么高科技，”她说，“我们现在绝对处于保护热带雨林的关键节点，如果我们不能从过去10年的失败中吸取教训，有很大可能性，投资者或者企业界人士将不会为阻止热带雨林的滥砍滥伐而出钱了，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这将是一场灾难。”
“目前的碳市场野蛮生长，如果需要我投钱的话，首先得让我相信这个市场有效，得能通过森林保护来减少碳排放。”
亚德温德·辛格·马力是牛津大学的生态学教授。他没有参与上述研究，但表示他的两个博士生仔细审阅了我们的分析，并没有发现有误。
“这项工作凸显了运用REDD+来应对气候变化的重大纰漏。这种纰漏不在于对存量碳的测算，问题主要出在对未来消除量的预估上，即如果没有REDD+护林措施的话会发生什么（有多少森林被毁）。在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下，未来处在一片混沌之中。这篇报道揭示了我们在设定森林砍伐率的基线时，对未来的预测过于悲观了，因此也就过分夸大了REDD+措施的气候效益。很多项目肯定有生态保护的价值，对当地社区也有好处，但对于气候变化的效益值得商榷。我也希望这篇报道讲的不对，但很遗憾，都是事实，很有说服力。”
买家何去何从？
壳牌石油告诉《卫报》，他们使用碳汇遵循“避免和减少的原则，并努力降低碳排放”。Gucci、珍珠酱、必和必拓和Salesforce没有置评，Lavazza咖啡表示他们购买了Verra认证过的碳汇，这是其减少碳足迹郑重承诺的重要组成部分。（见到此报道后）他们计划仔细审查一下他们的碳抵消项目。
快餐连锁品牌Leon则没有再购买上述项目中的碳汇；易捷航空已经不太关注购买碳抵消，而是集中精力和资源研发真正的零碳航空器技术。
伯克利碳交易项目主任芭芭拉·哈亚研究碳汇逾20年，一直希望能找到方法提升现有系统的有效性。她说：“这篇报道说明了很多问题，许多公司通过购买碳汇来宣布他们实现了减碳，可是绝大部分碳汇其实根本不能产生减排量。”
“雨林碳汇是目前市场上最常见的品种，现在处于爆发期，所以这篇报道很重要。但曝光的问题不止存在于此品种，几乎所有类型碳汇都有类似问题。”
“把碳市场做好首先要曝光其问题，然后倒逼登记注册机构收紧规则，这样这个市场才值得大家信任。不过我现在已经开始放弃这个想法了。我20年前开始研究碳抵消市场，当时就关注到这些问题。现在20年过去，我们还在讨论相同的话题。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游戏规则，现有的碳市场已经彻底崩坏了。”
本文于2023年1月20日修改，增加了Verra在本文首次发表后的一个声明。1月27日和30日进一步修改：原文中说Verra是这种碳汇的供应方，后在标题和正文中修改为其是碳汇的认证机构。
编译者注：Verra是VCS标准的开发和运营机构，实际项目认证都由第三方认证机构执行。严格来说Verra不能算碳减排量的认证机构。但由于其负责设定碳标准，并对所有VCS项目登记注册，以及对外部第三方机构评估认可，所以其对VCS项目的质量是首要责任人。
作者：万扬，曾任联合国高级官员，现任英国标准协会（BSI）亚太区可持续发展总监，从事可持续发展、气候变化、节能减排工作逾20年。
原文首次刊登在2023年1月18日的英国《卫报》（The Guardian）,题为：
Revealed:more than 90%of rainforest carbon offsets by biggest certifier are worthless,analysis show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