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9月26号北溪一号、二号两条天然气管道被不明人员炸毁之后,欧洲的能源危机就已经不可阻挡。尽管有美国的LNG供应填补俄气缺口,但法国总统马克龙却抱怨,美国将天然气以超4倍的价格卖给欧洲,“这可不是友谊的真谛”。
友谊的小船或许还没有翻,但欧洲原本竖立的环保大旗,已经摇摇欲坠。丹麦能源署局长克里斯托弗·博特绍夫就说,此次事故仅前几天泄漏的天然气,其碳排放就相当于丹麦年排放量的32%,因为甲烷对气候的破坏比二氧化碳大很多倍。
但此时环保已经不是紧急事项,欧洲人冬天会不会挨冻?国内不少自媒体关注到了欧洲自中国进口电热毯数量增长的变化。中国家用电器协会数据显示,今年1-7月电热毯累计出口额3340万美元,同比增长97%。尽管增速较快,但电热毯出口额基数较低,增速快一些或许能说明欧洲用户意识到电取暖的必要性,但并不意味着欧洲人就要挨冻了。
欧洲就现有天然气储备而言,冬天的民用供暖还是能够保证的。所谓欧洲抢购中国电热毯,其实放大了欧洲的供暖危机,反而忽视了欧洲的工业危机。要知道,天然气价格如果上涨四倍,欧洲依赖天然气作为能源或者化工原料的工业企业是承受不了的。
天然气之于欧洲,犹如煤炭之于中国。据IEA和彭博的统计数据,欧洲化工业40%以上的原料来自天然气,生产流程中所用能源的三分之一也依赖天然气。
德国工商联合会(DIHK)7月份曾调查3500家德国工业企业发现,约有16%的企业认为自身有必要减少生产或放弃部分业务,还有近三分之二(63%)的企业认为高天然气价格严重威胁到德国的竞争力。DIHK总裁彼得·阿德里安也表示:“许多公司别无选择,只能关闭产线或将生产转移到其他地方。”彼时尚未发生北溪管道爆炸事件,企业就已经有如此大比例的减产预期。那么,现在呢?
产业转移与煤炭复兴
欧洲是全球第二大化工基地(仅次于中国),无论石油化工还是天然气化工,技术水平均处于全球领先地位。但现在,欧洲企业不仅在减产,产业链转移更在加速发生。
就以9月份首套装置正式投产的巴斯夫湛江一体化基地为例,其作为综合性化学品生产基地,是巴斯夫迄今为止最大的海外投资项目,投资总额上达100亿欧元。首套装置将每年为中国市场增产6万吨改性工程塑料,将该产品亚太区的总产能从2023年起提升至42万吨;另一套生产热塑性聚氨酯(TPU)的装置也将于2023年投入运营。
巴斯夫并不是孤例。据第一财经报道,天然气价上涨,更多欧洲能化企业组队投资中国:中海壳牌惠州三期乙烯项目于9月中旬在中国、英国两地“云签约”;道达尔能源中国与海南国际经济发展局则签署了合作备忘录,携手推进清洁能源业务和技术发展;德国化工企业科思创也于近期宣布了新的对华投资项目。
新产线转移到中国、美国等国家的同时,欧洲原有的产线却面临着关停的可能。受天然气供应紧张的影响,巴斯夫可能关停其德国路德维希港化工生产基地的消息早在6月29日就被《华尔街日报》透露出去。而路德维希港化工生产基地是巴斯夫全球最大的化工基地,拥有近四万名员工,约占巴斯夫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一。
本来,按照计划,2030年湛江一体化基地完全建成后,将成为巴斯夫在全球的第三大一体化生产基地,仅次于德国路德维希港和比利时安特卫普基地。但若路德维希港基地关停,安特卫普基地受限于天然气等短缺,湛江基地在2030年建成后很可能会在计划外,成为巴斯夫的全球最大基地。
其实,德国等欧盟主要国家并非看不到天然气被“拔管子”的危害,在天然气之外,原本不受重视的煤炭,也作为重要能源与化工原料再次受到青睐。德国联邦经济和气候保护部在6月就发表声明称:“为降低天然气消耗量,必须减少使用天然气发电,转而更多利用燃煤电厂。”
在德国之后,更多欧洲国家也在重启燃煤发电等原本计划淘汰的项目。
6月16日,希腊政府将本国燃煤电厂退役的计划推迟到2028年,并且加大了今年和明年的计划煤矿开采量; 6月20日,奥地利总理卡尔·内哈默宣布将重启并改造本国在梅拉赫区的发电厂“以便在紧急情况下再次用煤炭发电”;6月27日,法国能源转型部发布声明,表示目前“正在考虑”今年冬天在法国东部的圣阿沃尔德重新开放今年3月关闭的燃煤发电站。
早在2月中旬,能源咨询公司雷斯塔德就预测,俄乌冲突爆发将导致欧洲煤炭需求增长11%。但在众多国家重启燃煤发电之后,煤炭的需求增长也只会更多。
煤炭运输不存在“LNG”难题
尽管有人指出,欧洲现有的煤炭工业基本上都是针对俄罗斯优质煤炭建设,想要改用其他产地不同质量的煤炭,可能存在适配难题。但通过改造燃煤电厂、对进口煤炭制定质量标准等,这些问题也能部分解决。
特别是在运输上,煤炭比天然气更容易运输。欧洲的天然气运输,要么依赖管道(目前最重要的北溪一号、二号已被炸毁),要么依赖LNG船。而前者的修复与新建,耗资巨大,且非一朝一夕之功;后者的建造更是代表着全球造船业的技术巅峰,仅有中韩等少数国家可以建造,一些关键配件甚至全球只有独家企业提供。
LNG船由于技术高端,船东租期一般都较长,短期内,欧洲也难以组织足够多的LNG船运输天然气。据船舶经纪公司Poten&Partners的数据,2021年全世界投入运营的LNG船总共也有700多艘,基本都在私人海运公司和天然气贸易商手里。而中日韩等国对液化天然气的高需求,使得LNG船更是一船难求。
据克拉克森研究,由于船舶的运力供应量持续减少,近期LNG运输船的即期费率飙升,17.4万立方米的2冲程船的平均即期运价同比飙升36%,至29.75万美元/天。哪怕租金如此高,目前手里握有船舶的租船人还都不愿转租出运力吨位。因为还有人预测,今年冬天LNG运输船的日租最高可能达到50万美元/天。
不过,租不如买。强需求之下,仅2022年上半年,LNG船的订单就超过100艘,订单总价高达224亿美元。作为全球唯二能制造LNG船的中国与韩国,也将在这波需求增长中收获造船业的高成长。
只是问题在于,就算不在乎租金,欧洲也根本租不到足够数量的LNG船。而煤炭运输船舶的制造相对没有那么复杂,运能也更容易调拨。
尽管煤炭不够低碳,据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测算,最终产出1kWh电能的情况下,煤或褐煤的碳排放系数高达天然气的2倍,也是燃料油的1.7倍。但只要煤炭相比之下足够便宜,哪怕追求光鲜亮丽的欧洲也不得不加大煤炭进口。
美国能源信息署发布的最近一期《煤炭市场周报》(Coal Markets Report)显示,美国煤价在9月23日的当周保持一周不变之后,而到9月30日当周又继续出现较大幅度上涨,且首次突破了每吨200美元的大关。由于受北溪管道破坏的推动,欧洲动力煤市场价格近期更是上涨至每吨305美元以上。哪怕涨价之后,煤炭也比天然气便宜很多。
据彭博社汇编数据,流向欧洲西北部的LNG流量至少处于2016年以来的最高季节性水平。与此同时,气象机构Maxar在一份报告中表示,预计未来两周,欧洲大陆大部分地区的气温将高于此前的预测水平。
增长迅速的液化天然气进口数据和比预期更温暖的天气,也短暂缓解了欧洲能源市场的恐慌情绪。10月10日,欧洲天然气价格基准荷兰TTF近月天然气合约价格一度下跌7.8%,至每兆瓦时144欧元。由于1兆瓦时约相当于100立方米天然气的热值,可近似看作欧洲天然气价格已经降至约1.44欧元/立方米(每立方米单价约合9.99元人民币),而北京居民用气阶梯价格第一档仅为2.61元/立方米。
欧洲天然气价格仍是北京的三倍以上,而这还是北溪事故以来的相对低值。
2021年,欧盟从俄罗斯进口了1550亿立方米天然气,占总进口量的45%。欧洲天然气管网联盟的数据显示,截至10月4日当周,俄罗斯向欧洲的输气量比同期水平降低约82%。失去俄罗斯供应之后,将近一半的缺口并不好填补。
欧洲在抗氧化剂、乙烯、醋酸、MDI、TDI、维生素等化工品的全球供应链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些化工品,要么需要天然气作为能源,要么需要其作为原料。而缺少天然气,也将冲击全球化工品供给,并影响欧洲在全球的工业地位。
太多人关注到俄罗斯天然气的在欧盟进口中的绝对比重,但其实,北欧小国挪威对欧盟的天然气出口量也非常高。据天风证券,2020年欧盟27国对俄罗斯、挪威、阿尔及利亚三国的天然气进口量分别为1550/746/290亿立方米,占总进口量的39%/19%/7%,合计占比为65%。
俄气被禁之后,美国LNG或许远水解不了近渴,挪威更可能成为最大的受益者。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仅石油一项就已经给挪威带来了1090亿美元的出口收入,比2021年增加了820亿美元。就在北溪管道被炸的次日(9月27日),波罗的海天然气管道项目启动仪式更是在波兰西北部举行,该项目通过丹麦将挪威的天然气田和波兰连接起来,可谓是“只见新管笑,哪见旧管哭”。
挪威主要管道运营商Gassco的首席执行官弗罗德·勒沃松(Frode Leversund)说:“几十年来,我看尽了低价和高价。”这句话其实暗含着欧盟既然能接受低价,也自当承受高价的意味——不管是民众、政客还是国家,都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中国煤化工的春天是否到来?
化工行业原料来源主要包括原油、天然气、煤炭、原盐和矿石五类,其中前三个化石燃料更是三大主要化工原料。
作为全球最大的化工基地,中国不同于欧洲,不仅有规模庞大的石油化工、天然气化工基地,还有全球最大的煤化工基地。在欧洲付出代价的同时,中国化工企业特别是煤化工产业,能否迎来春天?
煤化工根据产业成熟度和历程分为传统煤化工和现代煤化工。传统煤化工即煤焦化相关产品,包括煤制合成氨(肥料、建材)、煤制焦炭(炼铁及有色金属)、煤制电石(PVC塑料制品)。现代煤化工结合了能源开发和化工技术实现煤炭与化工一体化,主要是通过煤的气化、直接液化和间接液化产生合成气、煤焦油,以及苯、甲苯、乙烯、烯烃、醇、酸、醚等基础化工原料或中间化工品。
石油、天然气化工主要是生成“三烯三苯”重要基础有机化工原料(苯、甲苯、二甲苯、乙烯、丙烯、丁二烯),进一步生成醇、醛、酮、酸、酯、腈、醚、酚等中游有机化工产品,再深加工,可得到合成纤维、合成树脂、合成橡胶、医药、农药、涂料、燃料、有机助剂等高分子物质或精细化工产品。
这些后续产业链是与煤化工的相关产业发展相通的,甚至可以互相替代的。
我国资源分布具有富煤缺油少气的特点。受油气资源约束,我国石化产品对外依存度较高,原油、乙烯、芳烃和乙二醇对外依存度均超过50%。但煤化工产业,我国却具有独家优势。通过现代煤化工实现石油化工替代的路线之一,也是应对我国富煤贫油少气能源格局的解决途径。
煤化工行业和石油化工行业具有很强的重合性和互相替代可能,就以重要化工原料烯烃为例,其生产工艺主要可分为原油制路线和煤制路线。
随着去年以来国家保供稳价政策效果显现,煤炭价格基本保持合理水平,今年一季度煤制烯烃的平均成本为7596元/吨,明显低于原油制烯烃的成本(9600元/吨)。而且,由于两种生产工艺中原料在生产成本中占比有所不同。原油制烯烃中原料(石脑油)成本占75%,煤制烯烃中原料煤成本仅占22%,即使煤炭价格上涨对煤制烯烃成本影响也相对较小,反倒是石油价格上涨将会直接影响到原油制烯烃的成本。
西部证券研报表示,油气价格继续冲高的同时,国内严控炒作煤炭价格,煤化工成本优势明显。另外,国内东西部资源禀赋不同,新疆自产煤炭完全成本接近100元/吨,外购成本不到400元/吨,而当下东部地区外购煤炭现货价格超过1000元/吨,东西部煤化工企业成本差异明显。
实际上,当前国内煤化工企业主要分布在西部,也与西部的煤炭资源优势有关。随着油煤价差扩大,石油化工企业的盈利能力将有所减弱,西部的煤化工行业更处于发展上升期。
比如在9月份刚建成投产一阶段工程的陕煤集团榆林化学公司煤炭分质利用制化工新材料示范项目,就是全球在建最大的煤化工项目,计划总投资约1250亿元,年转化煤炭约2400万吨。
但从全球范围来看, 以原油和油气田伴生气为基础的石油化工还是主流。现代煤化工的大型工业项目,除了南非SASOL公司的煤制油和美国大平原公司的煤制气项目之外,其他基本都在中国。可以说,现代煤化工中的煤制油、煤制气、煤制烯烃、煤制乙二醇等项目,只在中国实现了大规模商业发展。
据亚化咨询梳理,从煤化工技术类、工程建设类、装置类公司到煤化工催化剂类公司如齐祥腾达等全产业链看,无论产品规模还是技术创新以及商业化应用,煤化工产业中国毫无疑问走在了世界前列。
不过,石油化工的龙头是中石化,但煤化工的龙头是谁?恐怕很少有人能说出来。
煤化工领域两家重点企业中煤能源和中国神华,2021年煤化工营收分别为216.7亿元、58.5亿元,但煤化工营收占总营收比重都不高,均在10%以内。相比于石油化工,煤化工整体占比依然较小,如烯烃、乙二醇供给量仍以非煤制路线为主,煤制乙二醇占比还不到40%,煤制烯烃占比也仅突破20%。
也许欧洲化工业在油气涨价的趋势下,给中国化工业特别是煤化工产业带来更多机会,但中国煤化工产业依然是相对不受关注、“闷声”发展的领域。
写在最后
由于中国能源结构中,煤占的比重远多于石油、天然气。将煤炭作为化工原料去置换石油、天然气,而将石油、天然气更多的作为能源供给去置换燃煤,也是一种解决大气环境污染和降低碳排放的思路。
但如前文所述,中国的煤化工产业以西部地区为主。但西部地区发展煤化工,目前面临的一大难题,就是水资源与煤炭资源逆向分布。
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会长李寿生指出,黄河中上游的山西、陕西、内蒙古、宁夏地区,煤炭占有量为全国的67%,水资源仅占全国的3.85%。这些地区煤化工项目用水主要依赖黄河,但黄河来水减少、项目用水不断增加,今后较长一段时期,水资源供需矛盾将更加突出。
不过对此难题,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专家靳国忠提出了另外一种解决思路。他指出,基于煤炭富含“碳”和“氧”的特征,现代煤化工更适合做含氧化合物、芳烃等缺氢的产品。同时,还可充分发挥煤的物质属性,利用先进催化技术,将煤中的大分子“剪”成大小不同的分子,高效得到所需化学品,则可大大减少碳排放,少用水甚至不用水。当然这就对催化剂研发提出更高要求。
同时,尽管煤炭资源与水资源呈逆向分布,但煤炭资源恰与风电、光伏资源同向分布。当前我国煤化工集中的区域,比如内蒙、新疆、宁夏同时也是风光等新能源富集的区域。利用煤化工加氢法,先用弃风弃光的电量制氢,再在煤化工过程中如煤制甲醇增加氢气,最终不仅增加了煤化工的产品,还减少了碳排放。
不管是在煤炭、石油、天然气还是煤炭、水、风光电的三角关系中,煤炭始终是压舱石的角色。对中国来说,在实现“3060碳达峰碳中和”目标的过程中,如何高效处理煤炭资源,也是煤炭开采、深加工企业及后续产业链企业必须思考的问题。